それでも二人で願った
 

寒夜


青龙三年的某个月圆之夜,一口薄薄的满月悬吊在天空,因此月色显得惨淡,像一匹织得太过清透的白练,罩着司马府的后院。落下的树影也是细瘦的,那道绕过廊下的人影,也只细瘦的一条。逢彼仲春,玉雪已化,峭寒未消,司马昭只裹着一袭单衣就溜出卧房。他的发妻向来浅眠,起身的窸窣声没有吵醒她已是万幸,司马昭也不敢多添一件外袍,蹑手蹑脚地推了门就出来,在自家的府上好似一个小贼。他手里没有提灯,单借着月色,循着记忆里走过十余年的路到了司马师卧房的门口。门合得严实,可是从门缝里仍然漏出几点光,约莫是司马师未眠。司马昭便轻轻地敲门,一长两短,是兄弟曾经数度夜会的信号。自青龙二年那事至今,司马昭头一次深夜会见他的兄长。


司马师果然未睡,穿了一件同样单薄的中衣,罩着深色的外袍,捻着一柄铜灯来开门。他还未开口,司马昭便如一尾滑溜的游鲤,从司马师和门之间钻进去。进了室内,一口暖意扑过来,他后知后觉地发觉浑身冷得有些僵硬。这时司马师已有些积威甚重的模样了,司马昭不请自来已是极限,再也不敢如过去般随手捞件兄长的衣袍披着,只好轻轻地跺脚,尽量让自己暖起来。司马师阖上门,将铜灯随手搁在案上,摘了自己肩上的外袍给司马昭披上。他拿起方才在读的书卷,坐回案边,姗姗来迟地发问,你来做什么?司马昭被兄长的衣袍裹个囫囵,一襟沉水先塞进他的脑子,他支支吾吾了一会,含糊地说。来看看你。司马师便笑,看我做什么?每日在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,何须夜里来看我?司马昭不说话了。若真要他编个藉口,眼都不眨能说出数十个,只是他总觉得自己在司马师面前无所遁形,只要话里有半分是假的,司马师也能看出来。虽说他从不拆穿,但被那样的眼睛看上片刻,司马昭自己先顶不住了,一五一十地全招。这可能与兄弟俩幼时司马懿常年在外,司马师迫不得已担起长兄如父的职责有关。可真要说,兄长的眼睛以前也不是那样。


以前司马师的眼睛是薄而冷,凌凌地看人,一时大家称颂,司马家的长子当真芝兰玉树,清俊雅然。后来,大抵是浮华案后,司马师眼里的清透被逐一剔去,变得深而沉,及至夏侯徽逝世,那双眼睛便彻底沉了。想到夏侯徽,司马昭终于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。他抓住司马师外袍的袖子,将那片平整的布料抓得皱起,思索该如何开口。司马师从书里抬眼,平淡地招手。坐着说吧。司马昭顺遂地坐过去,和司马师隔着一方矮案,半晌开口,前些日子我听到父亲和母亲商议,道是要给你续弦。司马师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,父亲与我说过了,我与媛容尚未有子,于情于理都要再娶继室。


媛容二字一出,仿佛是某种妙用,堵住司马昭的嘴。夏侯徽因“疫”而殁之后,府内上下再无人提起她的名字。夏侯家的女儿成为一笔被抹去的墨痕,轻轻地溶在水里。知情者不提是为避忌,毕竟司马师亲手鸩杀发妻,如此罪行,恐怕不喜旁人多说。不知者不提则是怕大公子徒添伤心。府里的下人或多或少见过司马师与夏侯徽举案齐眉,便自觉大公子待发妻极是情深。如今佳人已去,再提旧名,只怕大公子恍忆前尘,更是伤神。如今再听媛容,竟是司马师自己提起。


你在担心吗?司马师自然看出胞弟一霎的僵硬,他放下书合着,还不忘夹一枚簪花书笺。那是夏侯徽初次回门时,夏侯玄赠予妹妹的礼物。不必如此,左右需要做的一件事,由我来更好。他微垂了眼,烛火拢着眼睫,浮起一层昏色。司马师说,毕竟她是我的妻,这是应该的。


对首坐着的司马昭顿觉惶然,茫然,近乎是失措,急急地捉住兄长的手,连声道:本不应该,没有应该一说!因着急促的动作,振得外袍的衣袖扫过手背。司马昭惊觉,司马师坐在添足了炭火的室内,手竟然凉得似块冰,比外头的湖石还冷。司马师依旧得体,缓缓地反握胞弟的手,安抚地拍着,状若抚慰幼童。铜灯的烛火幽幽地跳着,映出司马氏大公子的面容。


岁月很眷顾司马师,他的眉眼如旧,尚可窥见浮华之前的风流韵味。司马昭却知道,那双眼睛再也不同以往。活水涸了,变成两口枯井,透着瘆人的黑,吞掉红的、活的。他紧紧地攥住司马师的手,犹如握住一柄剑。司马师低叹一声,若你的手再细腻些、单薄些…他不说话了,司马昭徒然地松手,恍惚觉得掌心被司马师的指节割伤,他的血从一个死去的女人的唇边流出,淌进一口棺椁。


司马师缓缓抽出自己的手,拂袖灭了这盏铜灯。瞬息的暗色涌来,月色苍凉如雪。他轻声开口,回去吧,子上,把衣服留下,仔细元姬发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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