それでも二人で願った
 

夜晚是你的灰烬


贝利撒留的军队进入拉文纳的时候已是黄昏的尾声,太阳缓缓地坠进山的背面,昏黄的光芒彻底湮灭。黑暗在太阳沉没的地方诞生,像一卷染黑的丝绸,由天空展开,覆盖了整座城市。城内的居民锁紧了门户,半点烛光也没从门缝、窗缝里透出来,仿佛拉文纳是一座死寂的城市,而并非是一个蛮族王国的首都。军队点燃的火把绵延成一条明亮的绸带,穿过横贯城市中心的直道。这是拉文纳在哥特人统治的岁月里,第一次迎来罗马的军队,西部帝国在死后与他的姊妹再度重逢。假使盖乌斯尚有残缺的灵魂徘徊在拉文纳的上空,那么他得以看见军队里一抹华贵的紫色,正是他的姐姐康斯坦蒂娜。东部帝国此次离开君士坦丁堡,渡过赫勒斯滂海峡,踏上久违的亚平宁半岛,古老的罗马帝国随行在侧。他们在这条明亮的绸带正中央,走进拉文纳的夜晚。


康斯坦蒂娜和罗穆路斯愈走愈慢,离开行军的队列,悄无声息地融进街巷的黑暗里,转向一条沉寂的街道。罗穆路斯在离队时顺来一支火把,举在身侧照明。在火光的映衬下,街道两侧的房屋的砖石像是脏器被剖开的肉块,泛着油腻的光泽,赤裸裸地垒砌在康斯坦蒂娜的眼前,让她的喉咙生出一股莫名的痒意,仿佛哽住一团作祟的绒毛,迫使她要呕出什么。血、胃酸,或是唾液,用以悼念盖乌斯的心脏。即便东部帝国未曾见过胞弟临死的模样,如今也不能在拉文纳找到遗留的证据,但是她从军报里足以拼凑出一个事实:那必定是极为痛苦而漫长的过程,将本就虚弱的盖乌斯折磨得愈发生不如死。康斯坦蒂娜几乎可以想象,盖乌斯苍白的面色因那些折磨而添上一层青灰,像个行走的死人。倘若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便像个死人,那么死亡只能销毁他的遗体作为“此人已死”的凭证。因此盖乌斯在死后没有剩下骨殖,唯有拉文纳作为西部帝国和东哥特王国相承的心脏,在亚平宁半岛的土地上跳动着。


“我从未想过盖乌斯会死。即便如今距离他的死亡已有六十多年,而我亦知晓他于诞生之初就很虚弱,随时可能迎接死亡,但是我仍旧无法接受盖乌斯会死于蛮族之手的事实。”康斯坦蒂娜忽然开口,她看向罗穆路斯,紫玛瑙般的眼睛里是纯粹的疑惑,“我与盖乌斯诞生于君士坦丁堡与米迪欧兰尼恩,是血缘相连、共享胚胎的姊弟。作为罗马帝国的双生子,我们是千年之后再度降世的双狼,理应遵循最初的故事,再次上演罗穆路斯和雷穆斯的结局。盖乌斯的命运是死于我的剑下,而我会吃掉他。我会吃掉他的躯体、他的心脏,让他回归我的身体,饲养我的成长,最终反哺我们共生的胚胎。”


名为罗马的城市在孕育之初喝下一对兄弟的鲜血。七丘之地是母亲的子宫,雷穆斯的鲜血是婴儿的胎血,以手足相残为分娩的姿态,从而诞生了某个冠以兄长之名的存在。他在出生的一瞬间,就看到兄长手持短剑,贯穿了胞弟的心口。那蓬溅开的心血像一场温热的雨,密密地打湿他的眼睛,将这幅景象深深地烙在眼底。因而双子的故事成为一个诅咒,头狼之间的彼此撕咬是这片土地重蹈覆辙的历史。康斯坦蒂娜理所应当地认为她与盖乌斯恰是千年的循环之点,她也要手持短剑,用剑锋亲吻盖乌斯的心脏,用嘴唇吮吸盖乌斯的鲜血。


罗穆路斯耸肩,随着他的动作,晃动的火光扭曲了他们投在墙壁上的影子。他笑起来,开玩笑般地说,“亲爱的康斯坦蒂娜,倘若盖乌斯存活至今,想必查士丁尼会如你所愿,毕竟这位皇帝的志向可不逊于君士坦丁一世。我们不妨想象,就如多年前的狄奥多西,同样善战的贝利撒留带领军队长驱直入,攻克属于罗马人的拉文纳。你佩着锋锐的黄金剑,在众人的拥簇里走过中心大道,在奥古斯都的御座前与盖乌斯重逢。短剑出鞘的时候,你们将再一次印证罗马王权更迭的光荣,流血的光荣。光荣的红娩出尊贵的紫,你沐浴着盖乌斯的鲜血,宛如新生。”


盖乌斯真的能流出鲜血吗?在康斯坦蒂娜的记忆里,与盖乌斯相关的画面寥寥无几。因为他们在诞生之初就分居两地,随着东西关系的恶化与好转,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才能见面。但无论孩提时代的初见,还是远征北非的最后一次相见,盖乌斯永远是苍白的。除却深棕色的卷发和红色的眼睛,任何浓重的色彩都与他无关。康斯坦蒂娜想过割开他的手腕,伤口流淌的并不是血液,而是灰白的流质,干涸之后成为灰烬。盖乌斯是裹在紫袍里的幽灵,一尊大理石雕像,等着康斯坦蒂娜抓住他、打碎他,把他的碎片嵌进自己的喉咙,妥善地放进胃里。


但是他们的故事还未开始就已结束,盖乌斯不至百年就消散的生命没有给他的姐姐留下任何东西。作为某种不自知的报复,报复东部帝国不曾伸出的手,他不愿留下一块碎片、一片骨骼,就连曾经的心脏也填进了哥特人的血液,不再是最初的那颗。


拉文纳的晚风曾经拂过盖乌斯深棕色的短发,如今亲吻着康斯坦蒂娜的脸颊。岁月走得如此快,把亡者抛在光阴的河底。唯有亘古的风一视同仁,穿过死与生,浮上水面。


康斯坦蒂娜的目光从罗穆路斯的脸侧滑过,落到那面映着扭曲的影子的墙上。她忽然觉得小腹也扭曲着,绞出痉挛的疼痛,仿佛胃被不存在的碎片割伤了,在痛苦地挣扎。那团也不存在的绒毛开始作祟,剧烈的呕吐感拥堵着康斯坦蒂娜的喉咙,可她什么也吐不出来。冷汗一点点地滑落,浸湿了她的视线,眼前的街道犹如浸泡在雾霭里,灰蒙蒙、湿淋淋的一片。多么像,康斯坦蒂娜在疼痛里分神地想,灰蒙蒙、湿淋淋的雾霭,多么像盖乌斯的心脏流出来的灰白的流质。在太阳升起之前水汽会蒸发,拂晓之际的夜晚成为一块干涸的灰烬。盖乌斯并非什么也没有留下,死亡带走了他的遗体,而骨殖的两百多块骨骼被碾成灰烬,散进拉文纳的夜晚。或许还有残缺的灵魂,借着吹息的风,亲吻姐姐的脸颊。


油料慢慢地烧尽了,昏黄的光线被暗色的丝绸裹藏。月亮从太阳升起的地方浮现,苍白的光照亮一条苍白的路。罗穆路斯站在路的开端,看向面色如月亮般苍白的康斯坦蒂娜。他甩了甩不再燃烧的火把,沾着月光,像是在甩一把锋利的白银剑。明晃晃的光刺进康斯坦蒂娜的眼里,让她忍不住闭上眼睛,几乎要落泪了。


可她的泪水始终未曾落下,正如她不曾为拉文纳,为盖乌斯变质的心脏呕出进食的欲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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