それでも二人で願った
 

淹没太阳的雨


年轻的王子问:“米斯特拉的专制公,君士坦丁·帕列奥列格,或许现在应该称你为罗马帝国的皇帝?我看过很多罗马伟人的传记,他们的功绩无与伦比,如伟大的恺撒,神圣的奥古斯都,与神同行的君士坦丁大帝,还有别的几位。他们行走在大地上,书册里,让后人歌颂他们的永恒之名。你,与大帝同名的罗马皇帝,曾在摩里亚一败涂地,你有前人的伟业之志吗?”


年长的皇帝答:“如果将前人的伟大视作人生的标杆,狂热的意志会左右你的理智。任何冲动的、不计后果的行为,都与初衷背道而驰。我作为皇帝,倘若能让我的国家重现往日的辉煌,我将由衷感谢上帝的恩典。如果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延续它的生命,也绝不会怨恨,甚至对此感到满足。”


他们并肩站在一扇窗户前。外面正在下雨,雨水扑在玻璃上,像是玻璃在流泪。流泪的玻璃映出他们的脸,蜿蜒着水迹,只是模糊的两团。这让君士坦丁想起一个月前,奥斯曼使者带着穆拉德的信来到摩里亚,那里也在下雨。摩里亚的冬季总是下雨,空气潮得厉害,身体好像泡在水里,骨头缓缓地生着锈。但是埃迪尔内的雨要比摩里亚的雨阴冷,像千万条蛇,贴着裸露的肌肤游走,留下一道道黏腻的水痕。君士坦丁根据穆拉德的意思,在匆匆忙忙的加冕仪式之后来到埃迪尔内,就遇到了这样一个阴冷的雨天。即便负责接洽的宫廷侍卫等候在城门处,引着他搭乘马车,君士坦丁仍是不可避免地被淋湿了。水渍攀在他的左肩,将帕鲁达门托姆的紫色浸染得更深,更鲜活。仿佛他的肩膀被埃迪尔内的雨剖开一道伤口,紫色的血液从里面汩汩流出。


苏丹与皇帝的会面只有短暂的一会。年事已高的穆拉德对政治往来愈发厌倦,他让自己年轻的儿子招待皇帝,领着皇帝四处转转。苏丹唯一的继承人近日从马尼萨回到埃迪尔内,不日又将离开。他站在穆拉德的身旁,披着黑色的貂皮披风,腰间佩着一柄弯刀,年轻的面庞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,像一柄亟待出鞘的利剑。君士坦丁的灵魂抗拒这种无意义的参观,但是他的肉体不受灵魂的影响,点头说我的荣幸。他才加冕没多久,还没回到君士坦丁堡,因为一件小事而拒绝这位支持他成为罗马皇帝的苏丹,显然不是理智的行为。他跟在穆罕默德的身后,两个人穿行在皇宫不同的房间和长廊。外面正在下雨,他们无处可去,只能在内部随便走走。偶尔驻足,看着长廊两侧墙壁上的装饰品。它们多是历代苏丹的战利品,宣告着胜利和荣耀,君士坦丁在其中看到了属于罗马的徽章:金色的双头鹰被钉在洁白的墙壁上,烛火照过翅膀,雄鹰流淌着垂死的、宛如血迹般的影子。


君士坦丁长久地看着徽章,穆罕默德遵循客人的意思,也停了下来。徽章对面恰好是一扇窗户,埃迪尔内的雨被框进这方空间里,像海水涨潮,淹没了整扇玻璃。始终沉默的王子终于开了尊口,询问罗马皇帝这样一个问题:你的前人很伟大,你有这样伟大的志向吗?


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,君士坦丁想。二十四岁,他少有几次从帕特雷返回君士坦丁堡,看着兄长约翰在布拉赫奈宫日夜叹气。银烛台烧尽了一支又一支的蜡烛,烛花堆满了托起蜡烛的银盘。他给兄长换蜡烛,约翰牵起他的手,紧紧地握住。皇帝似乎想说什么,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君士坦丁,但他只是拾起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:这种事吩咐侍女做吧,不必你动手。罗马帝国是一座沉重的山,压在约翰的肩膀上,而彼时的君士坦丁还在和马拉特斯塔主教僵持,能为兄长做的实在有限。如果在这个时候,他能更早一步确定自己在摩里亚的地位,经营当地的势力,或许在科林斯地峡之战,赫克萨米利翁之墙不会崩溃得如此轻易。米斯特拉不必成为奥斯曼的附庸,摩里亚可以成为第二个尼西亚,反哺君士坦丁堡。君士坦丁就能理所当然地回答:我有,我要成为一个伟大的皇帝。


但是时间并不会倒退,四十四岁的君士坦丁再也不能回到二十四岁,摩里亚也失去了重来的机会。他未必不希望罗马可以重现往日的辉煌,因为没有一个罗马人不希望罗马可以回到昔日恺撒和奥古斯都,戴克里先与君士坦丁大帝治下的伟大时代:在浴宫里哈哈大笑,在竞技场高声欢呼。但是狂热的意志孕育狂热的梦,而人会死于这样的狂热。取得伟大之前,首先要活下去。人是这样,国家也是这样。辉煌固然重要,可如果没有享用辉煌的生命呢?于是君士坦丁理智地作答。这个答案在穆罕默德听来简直怯弱!他十二岁,第一次成为苏丹,认为全世界都是他的敌人,他要打败他们,战胜他们。当穆罕默德学习波斯语,看到法提赫这个词,征服者,他认为世界是会被他征服的世界,所有人都应该臣服于他的脚下。即便他的野心被匈牙利国王逼得节节败退,需要隐退的穆拉德重新出山,但这样一个狂热的征服梦始终沉睡在他的心里。千年之前的亚历山大的灵魂在十二岁孩童的躯体里重生,希腊人向着东方而来,穆罕默德要向着西方而去,走向先知的预言,采撷一颗红苹果,成为两洲、两海的主人。


穆罕默德说,我以为你会更有志向。十七岁的王子比之渴望征服君士坦丁堡、与各位维齐尔闹僵的十四岁,要沉淀了很多。他没有刻薄君士坦丁,只是说,我以为你会更有志向。不为那个只剩一座城市、几个省份,尚在苟延残喘的帝国续命,而是破而后立,就像帖木儿之后的奥斯曼,从废墟里站起来,再度握紧弯刀。虽然王子知道罗马不会有这样的机会,这个国家完全仰仗奥斯曼的鼻息而活,因为他的父亲穆拉德的仁慈才能存续。但是志向会撑着人往上走,既然已经跌到了谷底,无处可去,即便往上走的结局是再度摔落,或许会摔死,也好过在阴暗与血的谷底等死,等待末日的来临。


君士坦丁没有说话,他的目光终于从那枚金色的徽章上挪开,看向这扇哭泣的玻璃。玻璃映着他和穆罕默德的脸,模糊的两团倒影看不清眉眼,看不出年龄。仿佛站在此处的并非是罗马帝国的皇帝与奥斯曼帝国的王子,也不是四十四岁的男人与十七岁的青年,只是两个剥离身份,最为简单的人,看着雨水漫过玻璃,从窗缝里渗出细细的几点。君士坦丁觉得左肩喝饱雨水的帕鲁达门托姆变得沉重,死死地压在肩膀上。就像很多年前布拉赫奈宫的深夜,约翰被看不见的重担压得弯下腰,伏在桌子前,写了一封又一封寄向欧洲的信。


蜡烛一直烧,一直落泪,淹没了银烛台,而摩里亚的雨一直下,埃迪尔内没有太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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